不知刮什么風,外賣APP和微商都開始賣刀魚餛飩了。一只餛飩差不多12元,一盒8只,將近百元。我就納悶,刀魚餛飩有什么可吃的?豬肉里拌著魚肉,餛飩皮這么一包,還不是小餛飩那種薄薄的燕皮,這一口下去,面粉糊著肉,能吃得出多少刀魚味道?真饞刀魚那一口鮮味,為什么不索性買整條蒸著吃呢?
幾年前刀魚確實難覓,特別是“江刀”。我住的地方臨近長江入海口,三島的漁民偶然捉到了拿來賣,也不多,就那么幾條,大小不一,價格百來塊一斤。新鮮的刀魚魚身狹細而筆直,細小銀色鱗片反光,古人詩云:“拔刺銀刀剛出水,落花香里鮆魚肥”,可不就是就是剛從水里撈起來的銀刀嗎?
買了清蒸,香氣先撲了上來,再看那刀魚,也不像銀刀了,失去了細碎銀鱗,露出了粉雕玉琢似的細白身子。此時,就覺得日常用的筷子都嫌粗鄙,配不上刀魚細嫩豐腴的身子,就像李逵用手去牽著林黛玉,呸呸呸,這畫面真不美好。要換上頭尖尖的細筷子,夾起刀魚的頭,一手輕輕捏住了頭部,一手用筷子沿著魚頭后的部位一夾,往下一滑,魚肉就順著落下了,仿佛羽化蛻下了肉身,留下手中那一副空蕩蕩的骨架子。
據說刀魚在長江時是“江刀”,洄游入了海就變成“海刀”,鮮美和身價都打了折扣。也顧不上分辨江刀還是海刀了。我只覺得,刀魚的鮮美是透著靈氣的,或許是因為豐腴的關系,體內經歲月而積攢的日月精華化作了油脂,融進湯汁里,使這鮮味生動了起來,而肉質又細,經不起齒磕,只能用唇輕輕抿,謹小慎微地幾口,一條就吃完了,肯定不過癮。于是,就有巧手的媳婦把刀魚肉攪成泥,拌在豬肉里包餛飩,讓鮮味能多幾口,更持久一些。
批剩下來的刀魚骨頭,還要拿來篤湯下面條,上海老半齋餐廳就有賣。我曾慕名去吃,一碗面端上都是面條見不著魚肉,弄了半天就是一碗刀魚骨湯陽春面,也沒留下什么印象。這刀魚餛飩刀魚面條,說到底就是無法盡興吃刀魚,拿來解解饞的物件。就像吃不到陽澄湖大閘蟹的日子,弄兩只崇明毛蟹嚼,也挺開心。
可現在刀魚并不難找啊,前幾天去菜場,我就見到了,三條狹細銀閃閃的刀魚,下面用冰塊墊著。城市是否宜居往往就體現在菜市場的優劣上,如上海的菜市場,我是最愛逛的,蔬果禽肉琳瑯滿目,惦記著刀魚,就遇到了刀魚,我一問價,25元一條,應該是養殖的,又有何妨呢?之前小區封閉,依靠生鮮網站下單買菜,也見不著“蔞蒿滿地蘆芽短”,樹還是光禿禿的,走進菜場,滿眼都是綠油油的春意,生機勃勃,才發現春天早來了,倒有點像杜麗娘了,唱一句:不進菜場,怎知春色如許!
不進菜場,怎知春色如許?
前幾天去菜場,我就見到三條狹細銀閃閃的刀魚 沈寅 圖
春筍
古人就是在自然細微變化中感知季節更替的,像《枕草子》開篇就是對四季的描繪:“春,曙為最。逐漸轉白的山頂,開始稍露光明,泛紫的細云輕飄其上”,讀之立刻在眼前鋪展了一幅春日的明媚景象。中國詩人們更是如此,詠春多在風物中,“應憐屐齒印蒼苔”,地上蒼苔綠了,春便來了,“自在嬌鶯恰恰啼”,鳥兒喧鬧了,春已到了,還有“一畦春韭綠,十里稻花香“,韭菜上市了,春意就濃了。
如今韭菜四季皆有,可其他季節都跟草似得,或味沖或粗老,唯有春韭最鮮美。
“鮮”首先是新鮮,像詩人杜甫所詠,“夜雨剪春韭,新炊間黃粱”,春韭卯著勁瘋長,若不趁著春雨連夜收剪,立刻就老了。于是就水淋淋,透著嫩,炒雞蛋就很好,翠綠亮黃,顏色就讓人歡喜,或是炒螺螄肉,簡直天作之合,清明螺,肥似鵝,也絲毫搶不了韭菜的風頭,韭菜是“蔬菜之葷”,擁有蛋白質,就有了那種葷肉和海鮮時能嘗到“鮮”味。
食用韭菜的歷史特別長,《詩經》中就有“獻羔祭韭”,當時韭菜名貴,作祭祀之用;到了《漢書》,“冬種蔥韭菜茹”,韭菜已是種植蔬菜了,而宋代蘇東坡詩:“漸覺東風料峭寒,青蒿黃韭試春盤。”此時,韭黃出現了。相比韭菜,韭黃更嫩,像個不見日光的閨秀,透著矜持和嬌貴。
韭菜黃化栽培,就變成韭黃,是利用植物受光不足不能形成葉綠素而呈黃色,在北宋時就已普遍,王禎《農書·百谷譜集之五》詳細記載了韭黃的生產技術:“至冬,移根藏于地屋蔭中,培以馬糞,暖而即長,高可尺許;不見風日,其葉黃嫩,謂之韭黃。”
另一種當時有名的黃花蔬菜叫“黃芽”,并非如今的黃芽菜,而是用白菜黃化,在《夢梁錄》中:“黃芽。冬至取巨菜,覆以草,即久而去腐葉,以黃白纖瑩者,故名之。”也有說將白菜割去梗葉只留菜心埋在土里,澆糞土填平,再蓋上大缸,缸外以土封實不透氣,半月后取食,味道甚美。
白菜古漢字里是“菘”,宋朝就已脫穎而出,宋人姜特立有首《老饕》,把“晚菘春韭雞溪毛”并提,說晚秋的白菜,春天的韭菜,和溪邊的野菜,是蔬菜中的極品。
白菜是一種統稱,對應于“菘”,早期“菘”只有小白菜,而大白菜則是由小白菜育種或雜交而形成的。宋時“菘”最佳產地是太湖地區,又以揚州最為著名,可不是山東。宋蘇頌《本草圖經》中記載,“菘不生北土,人將子北土種之,初一年半為蕪菁,二年菘種都絕,猶南人之種蕪菁”。意思是說,把白菜子帶到北方種,第一年長出來的都是蕪菁,竄種成了其他蔬菜。
蘇頌《本草圖經》
事實上,宋朝人春季餐桌上的蔬菜,和現在的也差不多。比如萵苣,隋代傳入中國,最早是吃葉子的,宋時被培育成了莖用菜,名字也改了,王禎《農書》里首創了“萵筍”:“其莖嫩,如指大,高可逾尺。去皮蔬食,又可糟藏,謂之萵筍;生食謂之生菜。”吃法也和現在差不多,吃葉子也吃莖,莖切片用醬麻油涼拌,清脆爽口,葉子用來燒菜飯,噴香四溢。
筍是宋朝人的愛物,可能是因為文人以竹來作為修生養心的象征,如蘇軾云:“可使食無肉,不可使居無竹。”
宋朝人吃筍,是走清淡路子,楊萬里《記張定叟煮筍經》中,寫吃筍:“江西貓筍未出尖,雪中土膏養新甜。先生別得煮簀法,丁寧勿用醯與鹽。巖下清泉須旋汲,熬出霜根生蜜汁。寒芽嚼作冰片聲,余瀝仍和月光吸。”看上去就是用清泉水煮筍,連鹽和醋之類的調味都不加,熬出筍本身的甜味,吃起來脆爽可口,甜汁四溢。
后世美食家李漁就很贊賞這種吃法。《閑情偶寄》中“蔬食第一”就寫筍:“食筍之法多端,不能悉紀,請以兩言概之,曰:‘素宜白水,葷用肥豬。’”意思就是吃筍方法很多,總結而言就兩種,要么白水燉煮,要么就和肥豬肉一起燒。如果是白煮筍,略加醬油即可,因為“從來至美之物,皆利于孤行,此類是也。”李漁果然是知識分子,吃東西也透著傲嬌和偏執。當然這樣也對,吃筍就是吃筍,突出的就該是筍的鮮味,找點其他東西來陪襯,就落了俗氣。就算將筍葷做,李漁也說了,“牛羊雞鴨等物,皆非所宜”,唯獨只有肥豬肉,“肉之肥者能甘,甘味入筍,則不見其甘,但覺其鮮之至也”。當然,最后還要把豬肉去除的,畢竟是吃筍呀。筍才是主角。這樣看來,上海人吃筍,就懂其中真味,一道代表菜腌篤鮮,就是豬肉與春筍燉湯,另一道油燜筍也是,就是要豬肉來與筍一起紅燒,把豬肉的肥美燒入筍中再大火收汁,濃油赤醬肥腴多汁都附著于鮮筍上。還是那句話:筍才是主角。
生在江南的好處,是春季里還能吃些水生的蔬菜,比如水芹,《詩經》中就已記載的美味,“思樂泮水,薄采其芹”。我一直覺得水芹比西芹或黃芹好吃,同樣和香干炒,水芹有股子生野豪放之氣。
還有野茭白,春季也能吃著。茭白實際是茭草被菰黑粉菌感染后生成的肉質莖,在宋朝,菰黑粉菌爆發,茭草被大面積感染,所以茭草找不到了,到處都是茭白。茭草也從一種谷類糧食(菰米),變成了一種蔬菜。茭白肥大,多是人工栽培,而野茭白就是自然情況下受菰黑粉菌感染而成,雖然肉質莖細小,也就拇指粗細,確特別鮮嫩,吃口像嫩筍,爽脆。暮春初夏時最佳,用來炒雞蛋很妙,炒咸菜更佳。當然城市中也難覓,也就上海浦東近郊,或三島上一些水塘里有。
所以,住在城市中,春季也就成了吃野菜的季節,馬蘭頭、薺菜,如今都不能算野菜了,風味也失去了,不過吃來也別有一番懷舊的美好。有一種葵菜,在宋元及之前,還是“百菜之王”,“葵、藿、薤、蔥、韭”,可是五菜之首,是日常蔬菜中比重最大的蔬菜,后來被“白菜”取代,如今變成了野菜。
清人吳其浚的《植物名實圖考長編》
葵當然不是向日葵,向日葵是明清時傳入中國的植物。那葵菜究竟是什么呢?汪曾祺也有過同樣的疑惑,他還去考據,在清人吳其浚的《植物名實圖考長編》和《植物名實圖考》中發現,葵就是冬莧菜。他還寫,吳其浚發現這一點是非常激動的,幾乎是大聲疾呼地宣布,“因為在他成書的時候,已經幾乎沒有人知道葵是什么了。”
這很讓人唏噓,盛極一時的蔬菜之王,轉而就哀衰得連是何物也無人知。如今繁華又國際化之現代社會,蔬菜瓜果如此之多,西方的香草都能如數家珍,可這傳奇的葵,就算考據出了是冬莧菜,我依然無法想象是何物。汪曾祺說他在武昌吃過冬莧菜,做成湯,“這種菜吃到嘴是滑的,有點像莼菜”,后來在路邊,他還見到了冬莧菜的真面目,有個年輕的婦女在井邊洗菜,那菜“葉片圓如豬耳,顏色正綠,葉梗也是綠的。”
揣摩著這個滑膩的口感和葉片的外形,我能想到的蔬菜,就是紫角葉,也叫木耳菜,菜市場就有,炒出來那口感就是肥厚軟滑。汪曾祺說,紫角葉也是葵中之一,名落葵,而冬莧菜,是冬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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